第二章
她们的位置在最后一排,落座之后两人长久地沉默着,各自咀嚼并消化着自己的情绪。起飞之后,宝音把遮光板拉下来,逼仄的空间里顿时陷入了昏暗。
“我们每年春节见见面,吃吃饭,睡一下,我一直没有再谈恋爱,他说他也是,鬼知道。
她坐在一场气数将尽的梦里,光亮点缀着黑夜,如同星光落在遥远的海面,既虚幻,又破碎。
空空拍了拍宝音的肩膀:“走吧,登机了。”
活动结束之后,人群慢慢散了,大多数同事跟着主编和嘉宾一起去聚餐。碧薇独自一人,精神有点儿恍惚地走去搭车,快到车站时,她才发现那本随手抽出来的小说和她整理记录的笔记本一起被装进了包里。于是她赶紧折返去还书,趁着还说得清楚。
“但最好笑的是,春节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发信息说想见我,我马上把他拉黑了。过了几天,我又把他加了回来,我和自己说,就当看看他又想玩什么花样……”空空的声音发哑,让宝音联想到短短的指甲从磨砂玻璃上划过的声音,她接着说,“可是一见到他,我就更加确信我完蛋了。我努力不让他发现,自己并不恨他,装作很冷淡的样子,在他解释说他离开是因为有个同门师兄愿意投他,他必须全力以赴再拼一拼的时候,我一直在冷笑。
短短的两句话,让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有看过××的书,甚至不太认识××这个人,嘉宾人选是主编定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当时的气氛明显有点儿滞重,两个都不太蠢的人在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个多小时,你愿意聊聊吗?”
“啊,对……”她发觉自己有点儿莫名地紧张,没能够流畅地向对方介绍自己。片刻之后,她鼓起勇气想要让对话进行下去:“你不像是会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人。”
她说,昨晚接到妈妈的电话,虽然语气温柔,但内容却让她很不舒服。妈妈说:“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在拖什么,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什么都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就是没有动静。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生小孩,我和他妈妈也聊过这件事,没有人逼你们现在就生,但是最起码,可以把婚先结了吧?”
她们都戴上了耳机,闭着眼睛,似乎都有睡一觉的打算。空空听完一首歌之后,忽然睁开眼睛,恰好撞上宝音的目光。
再加上,天生的敏感让她从小就很懂得掩藏自己真正的想法,以至于长久以来,父母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很乖但不特别聪明的小孩,因此更不愿意太过要求她,苛责她。而她很早就无师自通地领悟到:乖和笨加起来,是一层很好的保护色——你只有在某些事上表现出稚拙,才有可能在另一些事上获得自由。
空空想起以前在周刊做过这方面的选题,她采写的几个例子都是女生。以常规标准来说,那几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不如宝音优越,可她们在这件事里所承受的压力、委屈甚至羞耻感……可以说是不相伯仲。她们明明有自己的目标,有想做的事和想要实现的价值,并且从未吝啬于表达,但除了她们自己之外,没有人在乎。
“总有比我重要的事,我习惯了。”她原本想这样回,但电光火石之间,她知道,什么也不必说了。沈枫早就告诉过她颜亦明没有告诉她的事情——“你在他的价值排序里比较靠后”。
“不过楼下有便利店,蛮方便的。”他满不在乎地说。碧薇这下知道他身上那种落拓的气息是从何而来了,得志的人不会有他那种神情,也不会像他那样讲话,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不能遏制地被这种东西吸引了。
多年以后,空空会想起和颜亦明最初的相遇,其实是如此平淡,毫无戏剧性,更加缺乏诗意的浪漫。他无疑是个好看的男人,但绝对没有好看到在人群中能被一眼辨认出来的地步。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他身上弥漫着的清苦的气息,好像挨了几拳但始终没有叫痛的样子。
她还没有走到阅读空间就已经看见他。
相比之下,空空要窘迫得多,她的面孔和肩膀一起垂了下去,她像一个盗窃未遂的青少年,叫人一时看不透她心里究竟是羞愧多些,还是绝望多些。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叶柏远是怎么想的?你们讨论过吗?”
“你敢相信吗,她自己还是个知识女性呢!”宝音说完,又叫了一杯鸡尾酒。
彼时,借由互联网这头巨兽,各类新型媒体和社交软件得到极速发展并稳固下来,纸媒的生存空间急剧缩减,影响力日渐式微,已是强弩之末。尽管如此,在清城,这家老牌周刊因为资历深,口碑良好,发行量大,广告资源多,一时之间尚未显出颓势,尤其在文青群体中,仍然有不可小髻的号召力。
“对不起,我今晚还在杭州,你是明天走吗?”
爱未必会因为没有回应而死掉,却一定会因为反复失望而衰竭。空空觉得,时间快到了。
一开始,李碧薇只负责给副刊写点儿推荐书籍、电影和时尚资讯相关的稿件,这些算是锦上添花的边缘内容,但因为她的文字风格清新活泼,又具有年轻人敏锐的触觉,这个小板块渐渐得到不少认可。实习期一满,她顺利转正。之后,主编时不时会带上她去做些人物采访,一方面是为了让她做些辅助,更深远的意义,则是想重点培养她。
李碧薇可以确定,这个人什么问题也不会问,他是偶然来到这个活动的,没有热情,也没有目的性,好像只是在城市里游荡着,无意中闯入了这里。
“我以前看过××好几本小说,还是上学那阵儿,确实过去很久了。上礼拜我来这边买书,看到门口的活动海报上有他做嘉宾的消息,所以今天就来看看。”
那段时间她一惊一乍,又疑神疑鬼,失眠最严重的时候只能靠喝酒来让自己睡着。等到春天也过去之后,她终于得出了结论——其实无事发生,她就是他在低潮期的一段插曲,一块浮木,一个不重要的、傻里傻气的女孩,他们的关系短暂而清浅,都不值得他正式给她一个交代。
碧薇还没来得及再说点儿什么,他已经离开了。
她是在去拿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注意到那个人的——活动进行到后半段,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后面来的人只能见缝插针找个空余的地方站着。现在是真正的交流环节,那些年轻的小孩——她一听他们提的问题就知道,他们大部分都还是在校学生,只有尚未沾染风尘的灵魂才会关心文艺、创作、理想、人生该往何处去及又该如何度过这种事情。
宝音望向窗外,天色已经灰暗,有一句话在她的舌尖打转,她犹豫着要不要坦白自己最真实的感受——空空对颜亦明的感情,虽然毫无公平可言,但却映照出了一种绝对的诚实和饱满。空空描述的每一段心情,每一丝细微的感受都是从痛苦里萃取而成的,那是毫无疑问的爱情,哪怕只是单方面的。
飞机广播再度响起,提示各位乘客,本次航班距离到达时间还有三十分钟,请各位调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板,洗手间很快将停止使用。
那个书架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对,陈可为好像想去吃火锅,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不了,我的快递上午已经到了,我要回家整理新衣服。”宝音的声音里透着愉悦,笑容也透露出轻松。店员在柜台后面叫:“周小姐的咖啡好了。”她走过去,端了两杯冰美式回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措辞,想要准确地表述出他给她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太模糊不定,她费了点儿劲,最后也只能放弃。
最后是她迎上去的,毕竟,她手里还拿着那本要还给别人的书。
如果不是宝音直截了当地问起,也许她一生一世都没有勇气向任何人讲述昨夜她内心深处的煎熬与交战。
在虹桥机场,像她们来时一样,宝音拖着24寸的行李箱,空空依然拎着那只轻简的姜黄色的大包。周六她们逛了好几个地方,一直逛到小腿酸胀。宝音买了几件春装,回到酒店之后发现箱子根本就塞不下了,索性直接叫了快递寄回了北京。空空什么也没买,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他们去了一家家常菜馆,在嘈杂中交谈了几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和年纪,他没有自己说得那么老。在这个过程中,她还知道了眼下正是他的低潮期,他原本开了家小公司,做得不好,把员工的遣散费都结清了之后,全部家当只剩余两三万现金,他现在住在一个朋友空着的公寓里,只有一张床、一台热水器和一台老式的洗衣机。
还没等到路边的梧桐树长出第一片新叶,颜亦明就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确切地说,他也不是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讯号,但那条信息说的是“我有点儿事要去外地”,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她们朝登机口走去。
她变得更沉默了,周刊改版之后,所有她写的、经她采访的、由她负责编辑的稿子,署名都换成了空空。
她看了旁边的人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她礼貌性地笑了笑,而对方面无表情地转开了。
宝音深深呼吸,吐出一声叹息:“我在电话里一直强调我正在出差,明天还有工作,可她就像收不到我的声音,也不管是否会影响到我的情绪、我的状态,只说她自己想说的话。她最少说了三次‘你马上就二十八了,以为自己还小吗’,我的天。”
她休了五天的年假,加上一个周末,在吴哥待了六天。白天去景点打转,晚上在旅店里看书,写东西,回来给同事们带了些水果干和冰箱贴,大家都说她晒黑了,看上去成熟了很多。
宝音的表情像含着一颗发苦的糖。空空讲的这些和她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自作聪明地以为空空热切的期待背后,是对新鲜感和刺|激的追求,是一个新的人,一种陌生的可能性,一时的兴起和自我放任……她没想到,那是一个旧的人,一桩长久以来哽在空空心间的旧心事,空空明明生活得还不错,有朋友,有恋人,但她仍然时不时流露出那种似乎有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到了的眼神,原来这就是原因。
她心里微微一惊,已上音汨列六六二它守周出止常的表情——当成了别人。
整个冬天下来,她完全将他们之间当成了恋爱——虽然谁也没有挑明。可事实上,他们做的事情就是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一起吃饭、约会、看电影,参加他的朋友聚会,旁边的人问颜亦明:“你女朋友怎么称呼?”他说:“叫薇薇。”
沙龙在一家阅读空间举办,老板是主编的朋友,场地费用收得很便宜,入口转角还提供免费的饮品。
宝音先是说起自己的父母,然后是叶柏远的父母。然后,她说,大概是因为她下个月就要满二十八了,到了十月,叶柏远就二十九了,虽然在他们自己看来这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但双方父母却越来越频繁地问起他们结婚的计划。她不知道叶柏远是如何狡猾地躲避他们的,但她在应对的过程中明显能够感觉到,那两股力量拧在一起,全都冲她来了。
但空空很快又想到,她们和宝音的情况还是不同——那几位女生都是单身,她们没有遇到自己的缘分,可是宝音,她不是有叶柏远吗?
一个同事从后面绕过来,凑到碧薇旁边小声问:“主编说晚上聚个餐,叫我统计下人数,你来吗?”
喝了点儿酒之后,她们很轻易地就恢复了亲密,聊起天来也顺畅多了。
爱就是这么脆弱,又漏洞百出,即便不涉及忠诚,也一定会触碰到孤独、疲惫和自我怀疑的挫败。没有卑微地爱过就不会明白,宝音用几乎不可闻的音量轻轻说:“但我一直觉得,不曾感觉卑微,就不是真的爱过。”
起初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们都是单身,有共同话题,她可以很坦率地和他讲自己的理想而不用担心被嘲笑,他懂的东西比她要多得多,很多次对话的过程里,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思路被一点点拓宽。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对方的身体有着同样的迷恋,这对于碧薇来说,有着石破天惊的启蒙意义。她生平第一次认识到,性不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掠夺或宣泄,还可以是让彼此更透彻和深入的联结。
她不是没想过给他打电话问清楚,又或者是去他的朋友那里,问问他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最后的自尊拦截了她,她什么也做不了,终日沉浮在糟糕的情绪里,残存的一点儿力气和理性全都用在了工作上,而她的生活早已经在无声中分崩离析。
迟疑了一会儿,空空说:“好。”
“无论如何,是我先走向他的。”很久以后,在飞机上,空空向宝音承认了这个事实。
“从昨晚到现在,我心里一直有种感激。不是对你,更不是对那个人,我想也许我就是单纯地感激事情是往我潜意识里最希望的方向发展的,感激某种力量让我没有掉进深渊里,没有让我无可救药地陷入道德的绝境里,尽管我始终是被动的。”
她摇摇头:“我不去了,我要回去把稿子弄完,明天要发。”同事走开之后,旁边那人忽然开口和她说话:“你是工作人员?”
“后来我们还是睡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被这个人掐住了命门,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不过,我也学会往好的方面想了,至少我不会像以前一样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
时间仿佛是失调的,五十秒过得很慢,而三天却一转眼就过去了。
他看着她,眼神沉静,那个瞬间有许多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但最终,他还是把地址给了她。
“天啊,我自己亲口说出来也太卑微了,”空空自我嘲讽地说,“就是他不爱我嘛,这一次不是又证明了吗?”
从那家餐馆里出来,他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才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碧薇就被颜亦明带出了一种流浪者的气质。路过一家炒货店的时候,他问她:“你要不要吃栗子?”
她瘦了七公斤,去年买的豆绿色裙子穿在身上,像一块不称身的宽大的布。
“怎么会?”空空是真心感到惊讶,“你们看起来那么登对。”
她极力想表现得平静一点儿,像一个真正习惯了失望的人,可是一开口,悲伤就随着声音里的颤抖一齐流露出来。她向宝音坦白:“是的,你来敲门时,我以为是他……我知道这是不对的,甚至是罪恶的,但好像就是没有办法不去期待点儿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当看见门外的人是你,我彻底松了口气。”
空空的目光像是在眺望那个刚刚过去的夜晚。
那年她刚毕业,青涩、莽撞,浑身充满了一股年轻的朝气,进入清城一家周刊实习,所有人都叫她李碧薇,或者碧薇。
宝音出了一身汗,她在别人的故事里耗费了太多心力,现在她自己也虚脱了。
再愚钝,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碧薇大学时也报名来玩过一次,听得很开心。或许这算得上是某种机缘,正是那次愉快的体验让她对周刊产生了好奇和好感。
她昨晚心血来潮,想在出差的最后一夜喝杯东西,于是没有发微信而是径直过去敲空空的门,想叫上她一起去酒店顶层的酒吧。门打开时,空空脸上有种热切得超出正常的表情——
那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空空决定不再等下去,这当然是一个比较自欺的说法,实际的情况是,她已经毫无必要再等下去。
“有一次我没有忍住,向自己的软弱屈服了,我告诉了他,我还是爱他的,那是我印象中仅有的一次,我们认真谈到了这件事,他说他都知道,但他承担不了我的感情,我觉得这大概也不是实话。”
按照惯例,周刊到了年末会办一场文化沙龙,除了邀请几位学者、教授和作家当嘉宾之外,其他对活动感兴趣的人都可以自己报名参加。
眼神对接之后,他们都停住了动作,有一股无形的张力在发酵,两个人都在和自己的好胜心斗争着,那个情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一这是碧薇后来才想到的——他们从一开始就都企图占据对自己有利的位置。
过了安检,她们去买咖啡。等咖啡的空当里,宝音说:“准点起飞的话,四点多也就到了,你能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饭。”
“早不看了,他前些年写的东西就已经没法看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志得意满的老男人的自私和龌龊,还有伪善。”
“我是想来佐证一下自己的看法,”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我要走了。”
“那你认为实话是什么?”
他从门里出来,穿着石板色的外套,脸上带着一点儿旁人难以觉察的懊恼,直到他的目光像箭一样朝她射过来,那点儿懊恼消逝了,他又恢复了冷静的神情。
空空自己尚未有过切身经验,她的父母不太爱过问她的事。尽管小时候她一度很羡慕那些和爸爸妈妈关系亲近的同学朋友,但近年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家人那种不拘细节、大大咧咧的相处之道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空空后来才意识到,宝音或许是为了让她从那种窘困里摆脱出来,才开始说自己的私事,这符合宝音的处事准则——如果我无意窥探到了你的某个秘密,那么我也给你一个我的秘密,让你安心。
她捧着那个烫手的纸袋,心脏好像要裂开似的。她希望这个夜晚永不结束,道路没有尽头,从未曾有过的如此热烈的情欲在她身体里奔腾。
登机口的电子屏上显示出了“开始登机”,同一候机区的乘客们纷纷起身开始排队。她们俩是少数没有动作的人。
这次她是第一次作为工作人员参加年末沙龙,交给她负责的部分没什么难度,只是打杂的活儿。总的来说,这一天她只需要打扮得整洁干净点儿,找个不起眼的位子听听前辈们和青年们的交流,顺便做好记录和整理,回头写篇关于本次沙龙的稿件也就够了。
那是他们开始的方式,后来,成了他们唯一的方式。
“你晚上是不是要写东西?”颜亦明提醒她,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猝不及防地,宝音忽然说:“你眸晚是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吧?”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你睡得晚吗?”她仰起脸来,直直地看着他,“我不用花太长的时间,弄完了我可以联系你。”
“他?”宝音挑了挑眉,笑起来,“虽然我没有问过,但我敢肯定,他对结婚的抗拒肯定不亚于我。”
他笑了笑:“为什么?因为我年纪太大了?”
碧薇恍然大悟。那位作家现在正在台上回答一个女生的提问,好像是问他下一部作品写的什么,什么时候能出来。
“你不是不去聚餐吗?我们一起吃饭吧。”他说。说不清楚原因,碧薇看得出来他很笃定自己不会被拒绝。
宝音不露声色,只是按照本意邀空空一起出去,空空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碧薇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些人,大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座位是租来的简易折叠椅,坐着并不舒服,但没人在意这种细节。碧薇远远地向主编挥了下手,就算是报了到,然后她在最后一排最边上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了一本小说开始翻阅。
等到碧薇明白一切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她甚至因为感觉太过荒诞而哭不出来。那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她几乎快要发疯了。
不要紧了,一切都不要紧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让她神智涣散,她竟然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又蠢又卑贱——她今天还穿了那套香槟色的丝质内衣。在宝音来叫她之前,她一直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
她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把手上的事情做完了,打车去找颜亦明的路上,她一直在发抖,连指尖都是滚烫的。所有的直觉都失灵了,李碧薇丝毫预感不到那个人未来会带给自己怎样的难过和痛苦,或者说,她那一刻即便预知了结果,也毫无能力阻止自己。
“你在等人吗?”她问了句废话。
“哈哈哈,你又说了‘看起来’,哈哈哈……”
她坐在他身边,一只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平静的湖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
颜亦明打开门,看到是她,没有说任何话,她已经吻了他。在那间简陋得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公寓里,他们一整夜都在一起。
她端着咖啡回来,椅子已经被别人占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当回事,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一个书架前站着。
昨晚留给空空印象最深的是宝音微醺的脸,和脱妆的睫毛膏在她眼睑晕开的黑色痕迹。她们离开酒吧时已经过了十二点。空空的手机一直留在房间里充电,她回到房间,看到有一条新的微信,来自颜亦明,送达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他的不辞而别在某种意义上彻底摧毁了她对于爱情的信任,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他有别人了?也许他欠了债?她甚至发挥了应该用来写小说的想象力,推测他是不是杀了人?
“那你还来看他?”她忽然想到这一点。
她小声问:“你现在还看他的书吗?”
那几乎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只要往回退一步就万事大吉,可她偏偏就是铁了心要往前冲。
“没什么,他不见了,骤然之间。”空空的语调十分平淡,既像是无关紧要,又像是练习过很多遍。